杨丽萍,这个当今舞坛最美丽的“孔雀公主”,最近因出演武侠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与她自身性格反差甚大的“杀人魔头”梅超风,而备受媒体与观众的关注。“杨丽萍版”的梅超风得到了导演和观众的一致肯定,她在拍片现场极其谦和与敬业的人品和艺德亦赢得了极好口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一向心直口快的舞蹈家对媒体公开坦言从来就“不太喜欢用影视这个形式来表现自己”,对出演梅超风更是“追悔莫及”……
既然不喜欢影视,又为何频频“触电”,从《缓期执行》《兰陵王》到《太阳鸟》,从饰演女主角到亲自任制片人、导演,还在国际电影节上拿大奖;既然所饰演的角色好评如潮,又为何后悔和不满呢?带着这些疑问,我于近日采访了杨丽萍。两个多小时的长谈,杨丽萍对自己涉足影视的因缘得失细细道来,既坦诚率真,又不乏对于艺术人生的慧悟。
我不由想到那位初涉银幕便摘得奥斯卡影后桂冠的冰岛著名歌手比约克,那部为她带来殊荣的电影名叫《黑暗中的舞者》。电影之外的艺术功力成就了比约克,那便是音乐与舞蹈。而杨丽萍也是因舞蹈与电影结缘的艺术家,我们不妨把她看作是一个“银海中的舞者”,舞蹈艺术的炉火纯青为她的影视形象增添了飘逸灵动的神韵,影视艺术的独特视角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舞蹈创作,给她带来灵感与启迪。透过杨丽萍的舞蹈与电影,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舞者天才的身影,更有她那颗在艺术的世界里尽善尽美的心灵。
从小喜欢看电影
13岁以前的杨丽萍,是苍山洱海边一个山村里光着脚丫放牛、拾麦穗的乡下小姑娘。童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拮据的。父母离异,排行老大的杨丽萍要照顾三个弟弟妹妹,给他们做饭。日用品匮乏,没有电灯,没有糖,也没有鞋穿……但童年的生活也是纯净的,快乐的。伸手就可以摘到桃子吃,出门就可以见到清澈的河水。“我记得那时在坡上,在河边放牛、放马,在我的身边都是盛开的向日葵,包括你倒映在水里的身影,小鱼从你的身体间穿过的感觉,总之所有的东西都非常美。”这个敏感而又执拗的白族小姑娘喜欢躺在河边看流云的变化,看树影的婆娑,看太阳的升落……艺术的种子就这样在大自然的熏陶中发芽了,成为杨丽萍日后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在杨丽萍对于童年的美好回忆中,有一幕是属于电影的。在她七八岁时,第一次在村子里看电影《白毛女》。那时家家都点煤油灯,看电影得用脚踏自行车发动电,才能放映;而且电影对白还要有人在现场翻译成白族语言,声音很不准。即便如此简陋的条件,看电影仍是当时边远山区村民们生活中的大喜事,杨丽萍从此成为铁杆电影迷。1971年杨丽萍走出小山村,进入西双版纳歌舞团,看电影的机会就多了,因为电影院就在歌舞团隔壁。“《叶塞尼亚》《卖花姑娘》《多瑙河之波》……都是那时看的。”说到看电影,杨丽萍的语气便兴奋起来,如数家珍。“我特别喜欢看电影,太喜欢看了!到现在也喜欢看,在家可以看一整天,从早看到晚上睡觉……”
如今的杨丽萍看电影已不仅仅是娱乐,更带有艺术的审视与借鉴。“我看片子,说实话,不是太看故事,而是看导演手法、色彩、音乐、服装……当然一些巧妙的故事细节处理,我也会喜欢,但我基本上不是太关心人物的生离死别,不太迷恋故事本身,而是琢磨别人怎么去讲这个故事,主要看电影的创意与创作手法。”杨丽萍说她最喜欢黑泽明的片子,因为他的导演手法很戏剧化,比如《影子武士》里的用光、色彩和人物队形构成的三度空间,那种刻意渲染的舞台氛围,与舞蹈很相像。她也喜欢好莱坞的歌舞片《芝加哥》。当然欧洲的艺术片也很欣赏。“好片子我都喜欢,正如我可以喜欢杰克逊,也可以喜欢图兰朵。不管是通俗的,还是古典的,只要每一样东西做到极致就是最好的。”陈凯歌、张艺谋的《黄土地》也是杨丽萍心仪的一部影片,她会很用心地揣摩其中的导演创意、镜头处理、人物造型、色彩、音乐等等,“这些都是我很关心的。同时我在想我编舞时,这个舞蹈结构应该是什么样的,队形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应该是什么样的……可以说,电影对我的舞蹈创作有很大影响。”
但杨丽萍也坦言舞蹈与电影是相距较远的艺术门类。它和电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舞蹈永远说不清楚谁是你的岳母”,它不适于表现复杂的人物关系和负载深刻的思想内容。“所以《大红灯笼高高挂》用电影可以表达,搞舞剧就很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舞蹈更接近自然,电影更注重人文。所以,尽管杨丽萍喜欢看电影,但让崇尚自然的她选择一种诉诸心灵的艺术语言,舞蹈无疑是她的最爱,正如杨丽萍自己所说:“舞蹈是我天然的兴趣。”
从《雀之灵》到《太阳鸟》
如果说,1986年摘得全国舞蹈比赛创作与表演桂冠的独舞《雀之灵》,是杨丽萍舞蹈艺术生涯中里程碑式的经典;那么,12年后荣获蒙特利尔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的影片《太阳鸟》,则是杨丽萍在电影艺术领域小试锋芒的奇迹。有意思的是,两部作品的参赛与获奖,都是经历了差点“失之交臂”的惊险而后赢得惊喜。
1980年杨丽萍从西双版纳来到北京,成为中央民族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参加了大型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的演出,在其中有一个两三分钟的领舞。尽管那时只是一个普通演员,杨丽萍已表现出她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比如她拒绝参加程式化的芭蕾舞基本功训练,而自己发明了一套练法。比如她编创《雀之灵》并参加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的时候,她的舞蹈服装、音乐全都是自己筹资来完成的,没有要团里的一分钱。做一条孔雀裙花了700块钱,做音乐花了1000多块钱。当时她的薪水大概每月100多元,不可能支付那么多钱,只好找亲友借钱,甚至卖掉了自己心爱的手表。“虽然很困难,但我没有去求领导,我喜欢自己去完成它,去实现它。我一般不去依附别人,不去强求别人给予我什么。”
因为没有钱,杨丽萍没有及时地把《雀之灵》的音乐和录像带做出来送交全国舞蹈比赛评委会。等她把钱一点点凑齐了,已过了比赛预选时间。“我记得当时拿到那个录像带的时候正下着瓢泼大雨,我骑着自行车把它送过去,可人家说时间过了,不收。后来是值班的一个老师说,这样吧,你先把它留下来,等到评委休息或者吃饭的时候,我想办法把它放出来,让他们看。后来,我突然接到了参加决赛的通知。”就这样,杨丽萍的《雀之灵》没有参加初赛、复赛,就直接进入决赛,并得了创作一等奖和表演第一名。
后来又荣获中华民族20世纪舞蹈经典作品金奖的《雀之灵》,成为杨丽萍舞蹈艺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从此她的艺术创作进入高峰期。《两棵树》《月光》《火》《雨丝》《梅花》《拉萨河》《女儿国》……一个又一个由她自己创作和表演的舞蹈,以她那极富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肢体语言,以她独特的艺术形象和灵慧气质,成为中国舞坛一道清新亮丽的风景线。这只从深山中飞出的美丽孔雀,又从北京的舞台飞向海外,飞向世界。她是中国大陆第一位赴台湾表演的舞蹈家,还相继在菲律宾、新加坡、俄罗斯、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家举行专场舞蹈晚会。有人这样评价杨丽萍和她的舞蹈:“一个宛如传递着天地自然生息的神秘使者,一个美丽动人的轻盈身影流泻出丝丝入扣的生命律动。从天地交合阴阳协调中获取灵性,致使她对于生命、爱情与死亡具有一种本能而浪漫的意识,从而使她的舞蹈艺术独辟蹊径,自成风格。她是真正的艺术家,创作者,实践者,真正独一无二至情至性的舞者。”
也许就因为她那不愿受到任何束缚与羁绊的“至情至性”吧,杨丽萍表演的所有独舞,不管创作也好,音乐也好,服装也好,都没有让她所在的民族歌舞团投过一分钱。“这些东西可以自己去筹措嘛。”杨丽萍这样解释她的初衷,“有些事情,你要人家替你做,就得经过人家的批准和审查,就得照着人家的意见去改。不向别人要钱,就省得一身轻口罗。”
同样因为这一份“至情至性”,杨丽萍也不喜欢舞蹈比赛或其他各种艺术大赛的竞技气氛。“我不愿意去搀和这种事,我特别讨厌参赛的场面,我会躲开。所以《太阳鸟》去蒙特利尔电影节参赛,我不去,让王学圻去。”
“我拍这个电影纯粹是为了舞蹈。”由杨丽萍和王学圻共同导演、由她主演的《太阳鸟》,是一部自传体的舞蹈片,有她的童年,她的爱情,她的舞台,三个时空在现实、理想和梦幻中交错,表达舞蹈家对生命、女性、艺术的体验与感悟。和她的舞蹈创作一样,投拍这部影片的500万资金也全部由杨丽萍个人筹措,她是影片的出品人。杨丽萍不无自豪地说,影片的洗印都是在日本完成的,画面质量非常好,看上去像投资1000万制作的作品。
说到《太阳鸟》1998年的获奖,就像当年的《雀之灵》一样,也是一波三折。
那一年蒙特利尔电影节主席罗塞克亲自到中国来选片子,中国方面给他推荐的是当年的金鸡、百花获奖影片。一次吃饭时,陪同他的翻译偶然提起《太阳鸟》,说这是一部挺不错的独立制片,刚刚在大学生电影节得了艺术创新奖(这个奖在此之前已空缺两年)。罗塞克看了《太阳鸟》,非常喜欢,立即拍板将其定为蒙特利尔电影节的参赛影片。
“《太阳鸟》参赛时的放映效果不错,”杨丽萍兴致勃勃向我们转述王学圻的“现场亲历记”。“是电影节上惟一的一部要求加映的片子,被观众投票选为最受欢迎的影片。有一次王学圻去看演出,发现路边排了很长的队伍,以为有人罢工,后来人家告诉他,那是在排队等着看你们的《太阳鸟》啊,他觉得特兴奋。公布获奖结果那一天,电影节组委会通知中国代表团等电话。如果下午来电话,就是通知你们得了一个鼓励性质的“贡献奖”;如果下午没有通知,就参加晚上的正式颁奖会,等待现场揭晓。王学圻当时的心理很矛盾,他想万一正式奖一个都拿不到,得个“贡献奖”也不错,毕竟是第一次当导演嘛。所以下午坐立不安,又盼电话铃响,又希望它不响。结果电话铃没响,他就去参加正式颁奖晚会了。中国代表团中有人推测可能会得个单项奖吧,比如摄影奖什么的。但坐在下边听来听去也没有。最后两个奖(即评委会特别奖和最佳影片奖)不可能得了呀,想都不敢想的。当台上宣布评委会特别奖得主时,王学圻听不懂英语,还愣在那里,旁边的翻译推他说,你得奖了!他才将信将疑地走上台去。终于搞清楚得了评委会特别奖!”杨丽萍说到这里笑了,“不过幸亏我没去,我最不喜欢这种场面了,搞得那么紧张。”
“事后你听了觉得兴奋吗?”我问。说实在的,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这种戏剧性场面挺令人激动的。杨丽萍答:“我觉得挺好玩儿的,听王学圻给我讲故事。他那个人特爱讲故事,把一个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而杨丽萍宁可从这样的故事中分享和回味成功的快乐,不愿跻身于现场的热闹风光。
从《雀之灵》到《太阳鸟》,都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然而,看似偶然的机遇中,有必然的因果,那就是杨丽萍对艺术不计功利的全身心投入与执著。精诚石开,水到渠成。
喜欢用电影拍舞蹈,不喜欢在电影中演角色
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的杨丽萍,对于演电影自然会有一分好奇之心。17岁时参加了第一部影片的拍摄,在王心刚主演的反映植物学家蔡希陶生平的影片《绿海天涯》中饰演一个傣族小姑娘。后来又在故事片《缓期执行》中第一次担纲女主角,身份是一个被害的舞蹈演员,与赵有亮演对手戏。再以后便是《兰陵王》《太阳鸟》,还有若干部电视剧,直到最近热播的《射雕英雄传》中的梅超风。
回想起来,杨丽萍觉得《兰陵王》剧组在云南丽江的拍摄经历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最美好,因为那时的纳西古城没有几个游客,风景如画,气候宜人,还有许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是对于自己几次涉足影视的演员经历,杨丽萍认为苦不堪言。比如当年拍《缓期执行》,4月份在北海后海拍这个舞蹈演员被害的镜头,从来没有游过泳的杨丽萍突然被人扔到水里,“当时很冷啊,又是晚上,突然掉进水里,人一下子闷到水里,嗡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从来没有那种感觉!被人救起来时手指头都冻紫了。”又比如演梅超风,因为杨丽萍的戏都是夜戏,草原上夜晚温度只有五六摄氏度,别人裹着厚厚的大衣,她只能穿薄薄的衣衫,被5个鼓风机对着吹,一捱就是大半夜。有两次鼓风机把她的长发都卷进去了,很危险……
但是真正让杨丽萍感到不喜欢影视的地方并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创作个性的束缚。
“没有拍电影前,我对演电影很好奇,但拍过几部后才知道,当演员第一是辛苦,第二是很难把握。比如你喝这杯水,端杯子跟人家讲话的动作,一个月以前就拍掉了,最后才来拍你拿起杯子这个动作,别扭不别扭?我拍《缓期执行》,女主角死掉以后捞上来的那场戏,在刚进入剧组没几天就拍掉了,把你弄湿了摆在岸上;过了很久再拍她怎么掉河里。整个过程是颠倒的,特别奇怪的一种感觉。一个面部表情就是一个镜头,还要半个小时布灯,布完灯以后又拍下一个反应,然后再说一句话……简直就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拿着剧本画一个圈,知道这个镜头拍过了。哪天穿的衣服都要对上号的,不然就穿帮了。别人给你布什么光,你不能做任何调整,还要听导演的指挥:‘左边脸扭过去一点,对着那边讲话;视线再高一点,低了低了,高一点!’全部都是被摆布、被僵化的感觉。”
“这个东西和你跳舞太不一样了。”我似乎理解了杨丽萍何以不认同影视表演。
“太不一样了!太难受了,真的是太难受了。为什么很多电影演员特别梦想去演话剧呀,包括巩俐。舞台上角色的刻画可以一气呵成,舞蹈也是这样,它是一种很完整的表现,尤其是独舞,那种自由、忘我的境界是无与伦比的。”
二者反差如此之大,杨丽萍在心理上是如何调整的?她说:“我一旦做会很认真,也知道该怎么演。但经常是你想这么演,导演会让你那么演,有时候心里也不舒服。当然也许导演是对的。电影与舞蹈二者虽然相距远一点,但电影毕竟也是艺术,角度不一样,它出来是另一种东西。拍的时候你感觉简直一团糟,但最后剪接出来你才知道,噢,原来是这样,你那时候才觉得过瘾。”
电影给了杨丽萍许多痛苦的体验,但也带给她许多宝贵的经验,让她得以运用电影的手法去拍摄她所钟情的舞蹈。因为她既懂得舞蹈,又熟悉影视,拍摄舞蹈艺术片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太阳鸟》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将自己的舞蹈集锦拍摄出来。
杨丽萍对现在的许多电视舞蹈专题片包括她的舞蹈实况录像都很不满意,认为缺乏舞蹈的视角,与舞蹈的整体韵味不搭调。“其实我恰恰喜欢用影视这种形式来拍舞蹈,很棒的!因为你在舞台上看舞蹈只是一个平面空间,而电影、电视可以从各种角度包括背后去拍摄。只要你镜头分得好,它有时会强化舞蹈;镜头分不好就会削弱舞蹈。像我们懂舞蹈的人就比较知道,哪个地方该用中景还是近景,侧面还是正面……”
喜欢用电影去拍舞蹈,而不喜欢作为听人摆布的演员去扮演各种角色,对于杨丽萍这样一个在艺术创作上不愿依附于任何人(甚至不愿花别人一分钱)的“独舞者”,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梅超风”背后的杨丽萍
随着央视版 《射雕英雄传》的热播,杨丽萍与她所饰演的梅超风也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报端不时有“杨丽萍谈《射雕》带怒气”,演梅超风是“逼上梁山”、“追悔莫及”之类的披露,同时又有“总制片人张纪中评价《射雕》里杨丽萍表演最好、最敬业”的说法。那么杨丽萍本人究竟对她所饰演的梅超风作何评价,有何感受呢?
刻意渲染或断章取义往往曲解了当事人的本意,也许我们可以从本次采访的原始录音中,了解到杨丽萍自己对于梅超风角色塑造的真实想法,更可以从她谈及拍摄现场的种种感受中,了解一个成熟艺术家的为人处世。
问:据媒体报道,演梅超风这个角色,你自己并不很喜欢?
答:当初不想演。观众看起来对这个角色反映还不错,是吧?但实际上当初拍的比现在放出来的效果还要好,因为剪接的问题,最后的完成不太好,我个人认为是这样的。影视这个东西你主宰不了的,它有很多客观原因。角色刻画你自己想象半天,他就给你这么拍,你有什么办法。而且他给你剪接,该删的删掉,该剪的剪掉。其实剧本里梅超风这个角色写得还不错,拍的时候我希望按照剧本,比较严谨地去拍。但是导演大段地删,在现场就删。你没发现吗?一到梅超风的戏节奏就开始紧张,哒哒哒,节奏之快呀,恨不能两句话并做一句话说。
问:传媒对你演的梅超风评价还是挺高的,用了“迷离凄美,果然不凡”八个字。我看过以后也觉得你扮演的这个人物造型与性格刻画很到位。
答:本来还可以刻画得更好一些。很多事情我无法把握,但至少有一点,人物的造型我是可以把握的。我会对化装师讲,梅超风首先不能装饰品太多,弄得一头都是;也不能化妆化得太浓,口红是绝对不能要的;服装要极简,简练。我和化装师一起商量,把这个人物的外形塑造了。其实梅超风几乎连耳环都不戴的。有一次挂一个这么长的耳环,耳朵都快拽豁了,我说这样跳不了,打不了。自从那场戏以后就再也没有戴过耳环,也没有装饰过任何东西在头上,就是披着头发。服装简单得就是一种颜色,他原来做的外三套里三套那种,短的套长的,这都不行。我都尽量脱掉不穿,否则不飘逸。其实梅超风在这个戏里的造型是最简单,你要说造型成功,可能就由于极简,反而显得特别。
问:那么你对自己表演的这个角色满意吗?
答:我觉得还行吧。当然不可能完全满意了。因为我知道拍摄过程中哪些东西被删掉了,哪些东西削弱了,如果那些东西没有被削弱会更好,一拍到我的戏的时候便大量删台词。我在家里还认真地备课,到现场却被告知不拍了,剪掉了,有时讲一句话就完了,或者是拍一个背影,把这场戏就带过去了。不过我从来都做好这个思想准备,因为是配角嘛,如果剧情需要删减,一定是减配角的戏。他不可能减主角的戏嘛。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也就不会说到时候想不开了。
问:在剧组你的口碑极好,工作人员评价你虽然贵为艺术家,但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据说你非常能吃苦,认真敬业,而且一个辅助人员都没带,从不摆谱。这是你一向做事的风格吗?
答:也不是。这一次我是演配角,就那么一点戏,我何必摆那个阵势,弄两三个人跟在后头,没必要。如果是演主角,我就会考虑带人,因为太忙太累了,可能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需要有人帮我端一杯水什么的。因“戏”而异吧。
至于说到认真敬业,我觉得拍戏就是这样,跟跳舞不一样。你今天跳得不好,第二天可以重新排练,想办法跳得更好一些。一个舞蹈,你可以把它从最初的不完善一直磨练到最完美的地步,它可以用五年、十年的时间;电影、电视剧不一样,如果你当时不认真对待,比如天冷时你不狠点心坚持,明知演得不够好,还说哎呀算了,一条就过吧,那你将来一定后悔。或者你在现场乱用替身,本来有你一个中景,但你懒得演了,让替身替你,给一个大全或是一个背影,那是削弱你的戏呀。这个时候再冷再累我也一定会坚持,半个小时也好,一个小时也好。
问:有报道说你在拍片现场很辛苦,别人在大冷天里裹着大衣,你只能穿着薄衫,被鼓风机一吹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碰上别人配戏,你就在旁边静静地等,工作人员劝你到车里避风避寒,有戏就去叫你,你仍坚持站在现场。那种敬业精神令在场的人深深折服。
答:确实需要站在现场啊。演员有时晚上7点钟到现场,可能12点才拍到你,有的演员受不了,就开始破口大骂,为什么把我们那么早弄到这儿来!但我一般不会抱怨,我心想反正今天已经来了,你今天不拍明天也得拍啊。你来这里就是拍戏嘛,化完装,粉墨登场,有你的镜头就拍,你就是干这个的。有这种心态就会平和。如果鼓风机吹着你,你怕冷,随便拍两个镜头就不耐烦地跑了,那是不行的。这种事一点都不能马虎,因为事后是无法补救的。
要说辛苦,导演更辛苦,摄影、灯光更辛苦。我们演员总有休息的时候,即便是主角,也有不拍戏的时候,就像李亚鹏,他总有打篮球的时候吧。可是导演啊,那些灯光师啊,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真是太辛苦了,所以你不会觉得你亏到哪儿去,你到那地方就是干活嘛,早干晚干也是一样。很多人喜欢赶快收工,我说你收工了,明天还得要拍,你还得化一次装,你还不如今天耗到一点或者两点把它拍完了。要会判断嘛,没必要自寻烦恼。
问:似乎你对事物的看法比较豁达。
答:这不是豁达。主要是知道事情的本质,它的问题所在,你就不会去为这个无端地想不开。你知道有十个镜头就必须完成十个镜头,你今天拍不完,明天还得来,对不对。你想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摆在那里,你就已经知道你必须在这坚持把它拍完。又比如导演他计划7点钟拍到你,让你6点钟来,可是那个时候,正好烟火没有啊,或者灯光出毛病,阴错阳差;还可能有个演员不舒服了,得先拍他,好让他早点回去休息。总之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耽搁你,导演不会莫名其妙把你晾在那儿,一定有原因的。你把原因搞清楚,把事情的真相了解清楚,你就想开了嘛。
这不是超脱,这就是了解事情的真相。真相很重要,很多人都是看不到真相,而庸人自扰。
很单纯,很宁静的时候,你的智慧才会觉醒
与杨丽萍交谈,你会发现她慢声细语背后的“柔中有刚”,因为她从不顺着记者自以为是的思路去回答问题,更不按照媒体的希望去制造煽情效果,有时让你觉得她很清高甚至傲慢,事实上你若深入了解她,便会发现她的性情就像她的舞蹈一样,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离自然很近很近,离世俗很远很远。采访中给我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便是杨丽萍看人待事的善解与超脱,对许多人们往往很以为然的事情的不以为然,坦然面对不尽人意之事的随遇而安。
比如她会在《艺术人生》访谈节目中坦率地承认,“我上的学很少,文化也很少,我父母,特别是母亲一个字不识。”当主持人问她何以在一个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艺术熏陶的氛围里成就为舞蹈家时,她又断然反驳:“你错了!我生活的环境里绝对有艺术氛围。所有的东西都跟艺术有关系,只是你不在意它而已。我的舞蹈基本取材于大自然,我觉得这种东西才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
杨丽萍笑着对我说,“《艺术人生》节目组最不喜欢我了,觉得没有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没有把观众的情绪煽呼起来。我是这个节目里惟一没有哭的人,不信你去看看,连刘欢这样的男子汉在《艺术人生》节目中都掉眼泪。我是不会哭的,已经了解到事情本质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为什么要哭呢?”
很多人把杨丽萍未受过正规舞蹈训练而成为舞蹈家的经历看做一个奇迹,并总想探个究竟,杨丽萍对此回答很干脆:“没什么可研究的,这就是天赋。不是说没经过学校就是伟大,不要搞错了。进学校有时是好事,学了更好;但也有的人学了更差。我有这个才能,天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也没什么努力、刻苦,就是有天赋。我在别的方面就很差,路也不认,记性也不好,但就在舞蹈方面有一技之长,这个慧根开了。”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谦虚,但细想之下,句句实在。
在国际上既赢得奖又有观众缘的《太阳鸟》,在国内却由于无人承揽发行,至今尚未公映。“没有人管发行这个事啊,” 杨丽萍很无奈地说,“我也咨询过几个发行公司,他们都运作不起来,只对大制作的片子感兴趣。我知道电影它就是这么一套复杂的工序,你驾御不了全部。我不能说服发行商用1000万来包装我这个500万成本的片子。再说把这个片子发行了,赚的钱还不知打水漂到哪里去了。我也想得开,什么都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你做了自己想做的就好。”
杨丽萍眼下正在她的家乡云南组织一个“原生态”歌舞晚会,为此她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在云南的各个少数民族村落采风,去挖掘那些最纯粹的民间歌舞。“云南民间艺术中的好东西太多了,一地都是珍珠,被埋在土里。怎么把它挖出来,怎么找到那个最好的,这就是我整合这台原生态歌舞的目标。”这是杨丽萍第一次担纲编导一台整体晚会节目,她很投入,说这件事和《太阳鸟》一样,都是她刻意去做的事。
“能否说你心目中最钟爱的还是舞蹈?”我问。
“不是钟爱,就是一种兴趣。” 杨丽萍又一次纠正我的发问,显然不愿意在任何语言的细节上“唱高调”。“不做也行,不上台也行,上舞台并不是我的人生终极目的。上舞台只是你干这行的工作手段,不上舞台你还不是可以跳舞?有人说,你要是退休了,你会不会失落。有什么失落?我只不过是离开了舞台,我可以在任何地方跳舞,只是外貌不再适合于展示给观众看罢了。”
我又问杨丽萍,如果再“触电”,是否最想拍的就是她的个人舞蹈集锦和原生态歌舞?杨丽萍承认这是她的最大愿望,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有一次她在广播电台接受采访,打电话进来的听众有60%以上问在哪儿可以买到她的舞蹈专辑。
“我说没有,他们买不到。市面上有一些录像片段,比较乱,还特难看。”
我问:“这事儿好像早就应该做?”
杨丽萍说:“没有机会嘛,也没有时间。无所谓,能做就做,不能做,不一定非得做。看机缘吧。”
只追求过程,不追问结果。她可以为一个几秒种的镜头在冷风里站立几个小时,斤斤计较拍摄质量;她也可以为自己心爱的艺术作品一掷千金,毫不在乎利害得失。这种超然于功名利禄、世俗烦恼的从容淡定,从何修炼而来?
于是我想到杨丽萍回答《艺术人生》主持人的一句话:“很单纯,很宁静的时候,你的智慧才会觉醒。”
本次采访还有这样一个细节。由于杨丽萍的工作日程很紧,我们的访谈时间安排在晚上10点,在安贞大厦咖啡厅。这里的打烊时间是11点,本以为一个小时可以结束,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谈过了12点。值班的服务员小姐没有提醒我们时间已过,只是默默为我们端茶送水;采访结束我们合影留念时,她还主动为我们把所有的灯打开照明。与杨丽萍告辞后,我谢谢这位女孩子的关照,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我采访的是谁吗?”女孩子有些腼腆地回答:“演《雀之灵》的杨丽萍呀。”我有点惊讶,因为这样一个年轻女孩竟也知道杨丽萍和她几乎20年前创作的《雀之灵》。杨丽萍,你真的很有观众缘,你的舞蹈形象即使没有影视专辑,也早已“拷贝”在许许多多像这个女孩子一样的普通大众心目之中了。
责任编辑:张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