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把命定变成了选择。
—题记
第一部
1
校长上楼时,用力咳嗽了一声。楼道里暗,仍能看清墙壁上的污迹。他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他身后紧跟着教导处吴主任和年级组长,还有班主任樊育群。在他抬脚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踢了门。是吴主任。然而吴主任的鞋尖几乎没碰到任何阻力,门就开了。吴主任牛高马大,穿厚底牛皮鞋,没有反作用力,他有些失重。门撞在里墙上反弹回来,几乎磕到了他的脸。这栋教师宿舍楼年久失修(当然也可以说它历史悠久),几乎每扇门都不好使,要抓住把手往上提或往下摁才能完全关上。
校长有些诧异,以为扑了空。有人反映,马光不在宿舍时,是从不锁门的。若在宿舍,反倒把门关得紧。好几次,有人找他,他明明在房间里,却任人家把门敲得咚咚响,他就是不开。这时,校长看到马光蜷曲着躺在床上,衣服和鞋子也没脱,一本书打开遮住了脸。他说马光你怎么回事,又没去上课,班里都闹成一锅粥了!
马光把书挪开,说,头痛。
校长语气缓和下来,说,头痛你也该请个假。
吴主任说,这可不是你头一次不上课了!
马光说,抱歉,我有习惯性头痛。
他把书合拢,放在桌上。
校长看了看,是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牛皮硬壳纸的封面。他对吴主任说,这节课,你还是先安排个人代一下吧。
吴主任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哝着什么。
校长说,马光啊,头痛是大事,等会儿去医院看看。
马光心里一惊。他最怕人家说医院。每次从医院门口经过,他都要一阵小跑。仿佛他是一块磁铁,那些疾病会像铁屑一样跟在他后面跑出来,追着他不放。这时他故作镇静,淡淡地说,是老毛病,在师专读书时也看过医生,就是治不好。
校长说,那就更应该引起重视,有问题要趁早发现。
马光觉得校长的眼光里有些幸灾乐祸。教务处有个副主任,前两年就因为脑瘤被送到省城开了一刀,还是没保住命。才三十多岁。住过的房间现在还是空着的。
校长一伙人走后,马光把那个选集的硬壳子取了下来,扔到了桌上,里面赫然露出一本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他忽然想到,卢梭和马克思,在精神上其实是有渊源的,怎么现在看起来反倒成了敌人,以至一个要另一个来掩护?
2
让他生气的是,他真的头痛起来了。
好像冥冥中存着一道咒语,他稍一挣扎,头就会痛。难道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吗?今天,他是故意设置了一个圈套,好让校长带着人来钻。他早知道,有不少人在校长面前告他的状,说他不好好教书,尽讲些与课文无关、与考试无关的东西。甚至还有些,是根本不能讲的,大错特错的。但他的课深受学生欢迎。就凭这一点,他也该被人嫉妒。
毁灭的,总是有价值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找到一片药,抓起杯子灌了口水把药片吞下去。怕睡不着觉,他已经不敢喝茶叶这种有刺激性的东西了。他的神经好像是脆弱的蜘蛛网,一只小飞虫也能把它撞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爱惜起自己的身体来。不抽烟,不喝茶,不酗酒。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感到虚弱。头痛,晕眩。到了深秋,走在大街上索索发抖。仿佛一阵风能把他吹倒。母亲也经常头痛,一痛就不愿说话,容易发脾气。母亲说,女人一旦在月子里落下了毛病,是一辈子也不会好的,除非再坐一次月子。是不是一个人在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以后也不会好呢,就像村前的那些树,小时候被压弯了头,后来是怎么也长不高长不直的。
要是母亲能把他重生一次就好了。那他就要长得像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里的少年。
他的虚弱几乎是与生俱来。
他的头痛病很早就有了。大概是读小学的时候。脑袋总是没来由地一阵箍紧,像是有一把钳子,从两边往中间夹紧,紧接着喉咙一阵干呕。他跟大人说,要吐。大人以为他吃坏了什么东西,拍他的背。然而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后来才发现问题在脑子里。那里像是有一条裂缝,或者一条虫子。他对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可急坏了大人。他们不相信一个小孩子也会无故头痛。一个小孩子,又不用想什么问题,也不用为什么而操心,怎么会头痛呢?一个小孩子,就有了头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当同龄的孩子在那里嬉戏碰撞时,他有意与他们保持了距离。每次头痛,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破碎的。头痛使得他在学校里也一直落落寡合,而耽于冥想。
进入大学,看了些课外书,他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以前营养没跟上。就像发电机(那时总是停电,这时放在食堂角落里的那台黑乎乎的发电机就会披挂上阵),油料不够时,它的吼声马上会嘶哑喑暗下来。大学里的伙食比以前好多了。他认真地吃每一顿饭。几乎每个菜里都有肉片。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都拿起饭盒往食堂里冲。跟中学生差不多。他是属于年龄偏小的那一类。跟他们一起考进来的,有的都结婚生孩子了。但他们照样拥挤插队,有时还毫不脸红地争吵起来。
然而头痛仍时时纠缠着他。他去了校医务室。他发现,读大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到图书馆借书,在医务室开药不用花钱。这学期医务室来了一个女医生。人很和气,尤其是一双手,让他眼前一亮。一个人竟然有一双如此漂亮的手。他有些恍惚。有人推他,才看到女医生在叫他,朝他招手。女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自己都没听清楚。她拭了拭他额头。那一刻,他心里一阵战栗。但战栗过后是出奇的宁静。她照例给他开了一大瓶补脑汁。那时,好多同学都在喝从医务室开来的这种酱紫色的黏稠液体。他想跟她说,这种药对他的头痛一点用处都没有,结果并没有说。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白修洁。听说她本来是附属中学的老师,不知靠着什么关系,才调到师专医务室的。她搽碘酒的姿势是那么优美。她的兰花指微微上翘,似乎可以增加清凉消毒的效果,却在他额头火上浇油了。他的心里横冲着邪念,他很想把它们赶得远远的,结果却适得其反,它们像狗尾巴草一样紧紧粘住他的衣服,越拍越往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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